1月7日,幾個被拖欠貨款的供應商到長沙辦公樓前,才發現這里已經人去樓空。同樣的景象也出現在十薈團的北京總部,諾大的辦公區里堆滿雜物,只有零星幾個人坐著玩手機、閑聊。保安每天都要接待十幾個上門討債的供應商,欠款多的幾百萬,少的也有幾萬。據這位保安說,十薈團還欠著他所屬的保安公司幾十萬。2021年8月1日,十薈團創始人陳郢發布內部公開信《聚焦用戶長期價值的一次自我革新》,稱“在部分效率較低的業務區域,將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”。改革的結果,是在全國范圍內十薈團關閉大量網點,從覆蓋2000余縣市,到一路撤退進5個城市。劇烈的裁員風暴不斷席卷,曾經的上萬名員工,截至2021年12月已不足千人。作為社區團購“老三團”之一的十薈團,只是社區團購寒冬的縮影,在經歷過疫情帶來的增長紅利之后,這條曾經被資本稱為“互聯網最后一片洼地”的黃金賽道,如今唯有凋零。回顧整個2021年,社區團購至少燒掉了1000億元資金,可熱錢并沒能續住行業的命——超過半數的社區團購企業,都已經離場。
7月6日凌晨三點,老牌社區團購同程生活創始人何鵬宇,發布了一封公開信,稱公司面臨最困難的時刻,社區團購行業已從“拼創新、拼執行”的時代,轉變成“拼資本、拼補貼”的時代。發出這封告別信后,只過了一天,同程生活母公司蘇州鮮橙科技有限公司就發布公告,表示公司因經營不善,決定申請破產——按照同程生活方面的解釋,破產原因是合作伙伴集中催款,公司資金鏈面臨斷裂,已無再謀求轉型的空間。社區團購燒錢猛,從這個行業萌芽之初就看得見端倪。2018年,社區團購的第一次燒錢大戰,就打出了半年內融資40多億的“成績”,隨后的2019、2020,全行業融資總額一路走高,分別為83.4億、149.8億。大筆資金涌入之后,全部變成了平臺們打接地戰的“彈藥”。燒錢的方向,無非是聚攏用戶,搶地盤,搶貨源這么幾種:要獲取足夠多的用戶加入,團購平臺們需要不斷撒補貼、推出秒殺活動,把虧本賺吆喝發揚光大,動輒數十萬、百萬的訂單,輕輕松松就能燒掉海量資金;而對于團長,平臺們會通過訂單傭金、拉新獎勵和單量獎勵等方式,簡單粗暴拉升團長們的收入,圈下最基層的推廣渠道;搶貨源就更簡單了,提價收菜、二選一,把錢撒到產業鏈根部,爭著搶著掐住同行的命脈。

何鵬宇的公開信
按照外賣平臺、共享單車、充電寶和網約車們的既往經驗,這套模式會快速通過資本量決出幾個巨頭,然后巨頭吞并中小平臺,形成某種相對穩定的割據場面,再把撒出去的錢從已經沒有更多選擇的消費者身上賺回來。就在同程生活帶著3億元債務離場后不久,另一家社區團購頭部企業食享會,悄然注銷旗下成都、寧波、江西、邯鄲、合肥、南京、臺州、泰州、杭州、西安等15家分公司,創始團隊全部撤離。而趁著疫情下社區團購熱度入場的巨頭們,京東扶持的京喜拼拼,以及滴滴孵化的橙心優選,幾乎同步開始裁撤業務線,關停網點,采取緊縮的態度。不管愿不愿意承認,潮水都已經退去。
新冠疫情改變了消費者的消費習慣和信息獲取習慣,也讓社區團購在2020年迎來爆發式增長。《2020年度中國社區團購市場數據報告》顯示,這一年度,社區團購市場規模750億元,同比上升120.58%。這股爆發式增長的浪頭下,滴滴、蘇寧、拼多多、阿里巴巴等企業,相繼將社區團購作為重點拓展業務,自建、收購、投資的消息不斷出現,滴滴甚至喊出了“無上限投入”的口號,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豪烈。過量資金涌入,導致社區團購的競爭進一步白熱化,對實體經濟的沖擊也愈加明顯。2020年10月28日,晚上10點多,供應商王成焦急地在“長沙美團優選”群里喊話,“采購出來主持一下工作,看看接下來我們供應商要怎么搞,怎么干。”彼時,這個群成立不到一個小時,里面只有供應商和美團優選的采購人員,供應商們都在爭搶著上車,哪怕被壓價,也要擠上這個機會。
但他們還是慢了一步,早在前一天,“多多買菜”的拓展人員就已經空降長沙,沒有任何招聘的過程,直接從江西空運來BD,開始快速爭奪市場,而更早之前,滴滴旗下的“橙心優選”早就開始大規模招聘,每天有上百號人沖進長沙的面試現場。在橙心優選、美團優選、多多買菜的同步進攻下,長沙的實體經濟頃刻遭受劇烈沖擊。長沙八一路,全長不過兩公里的街道上,打開任何一家社區團購的小程序,都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自提點。無論便利店、打印店、鮮花店、賓館,還是餐館、理發店,都成為美團、滴滴、拼多多、興盛優選等企業的附庸。店主們身兼多個平臺的團長,負責將平臺商品分發至用戶手中。湖南本地連鎖便利店品牌新佳宜在門店張貼掃碼領券的海報,旁邊的美宜佳便利店直接將優惠商品堆放在門口吸引用戶,不遠處,已經有一家小超市交不出庫房租金,被社區居委會限期搬離。而菜市場則一片蕭條,攤主們枯坐在各自的攤位上,無可奈何。2020年12月22日,市場監管總局聯合商務部召開規范社區團購秩序行政指導會,提出“9不得”新規,打響社區團購反壟斷的第一槍。團購模式背后的大量高頻剛需生鮮商品,本質上是對做飯買菜等流量的爭奪,也是對菜市場、小商店客源的爭奪,注定會成為監管的重點目標。“9不得”之后,官方媒體多次發聲,要互聯網巨頭們別只顧著菜籃子,全國各地市監局,對于團購平臺的傾銷、壟斷監管也日趨嚴格。而看不到盡頭的補貼大戰,只不過是加速了這個行業凋亡的過程。回到社區團購的基本盤上來,低價策略和團長制,并不足以讓這門生意“穩賺不賠”。靠補貼砸低價,引發的定價不平衡,甚至催生供應商從團長處進貨的現象,供需關系出現倒掛。另一方面,社區團購以團長作為流量核心的模式,也會導致社區團購銷售流程過分依賴團長,客源和訂單被把控在基層的團長們手上。說到底,這條賽道并沒有真正做出什么消費方式上的“變革”,只是通過壟斷上下游的方式,滿足了資本對流量的貪婪。而無論這些平臺的員工,還是供貨商,都只是巨大系統下隨時可以被拋棄的螺絲釘。同程生活破產后,6000多名員工面臨被裁員,公司給出的賠償標準為N,即自己的工作年限乘以離職前12個月的平均工資。

同程生活員工收到的離職協議
根據同程內部員工透露,通知書上并沒有標注賠款的具體時間,而公司和供應商、司機簽的協議上都注明了打款時間。員工們手上的這份通知書,“就是一張白紙,還不如供應商和司機。”而十薈團裁掉的幾千名員工,有的上午還在上班,下午就被通知裁員,沒拿到入職合同,也拿不到n+1的賠償金,有的被要求簽署自愿離職的辭職信,灰溜溜掃地出門。